云游记 | 齐梁帝陵、多景楼、金山欢聚……陆游的镇江半月游

2022-05-24 16:52:13

疫情期间，尽量减少外出。去年春天，网络上就已出现“云赏花”“云看展”，今年，我们不妨抽出时间来“云游”，读读书，看看古人都去哪些地方，看了些什么，想了些什么。

乾道六年(1170)闰五月十八日，陆游从山阴出发，远赴夔州任通判，他沿运河通长江，溯江而上，一路历尽艰险。途中按日记下旅途所见所思，写成《入蜀记》六卷和入蜀诗五十八首。在江苏境内，陆游也记下了苏州、常州、镇江、南京当时的风土人情。

一

六月十五日一早，陆游一家过吕城闸，“始见独辕小车”。独辕小车就是独轮车，北方常见，镇江号称吴头楚尾，也有其踪迹，如今的西津渡老街青石板便有深深的独轮车辙痕。而再往南，大概就没有了，所以陆游才会在日记里特意留下一笔。

不一时，陆游舟行陵口，“见大石兽，偃仆道傍，已残缺，盖南朝陵墓”。齐、梁两朝皇陵，多在金牛山旁，此为入陵之口，故名陵口。陵口现属丹阳。

公元311年永嘉之乱，汉相国萧何第20代孙萧整，携族人从山东兰陵迁居当时的“晋陵武进县东城里”。160余年后，萧何第24世孙萧道成从这里走出去，官至南朝刘宋的辅国将军，留驻建康（南京），不想竟遭宋王刘昱猜忌，477年起兵造反，废刘昱，立新帝。又过两年，索性取而代之，改国号为齐。

从479年建立，到502年灭亡，短短23年时间，萧氏皇室内争不断，先后出现七个皇帝。之后，萧道成的侄子萧衍灭齐改梁，萧家天下再续55年，共历八帝。至557年，陈霸先起兵灭梁建陈。

梁文帝建陵石刻

陆游所见大石兽在丹阳市陵口镇东一里处，夹峙在萧梁河畔，为齐梁陵墓入口标志。大石兽共一对，东为天禄，西为麒麟，是南朝齐梁陵墓石刻中体形最大的一对。700余年过去了，陆游眼里威严挺立的大石兽已然残缺。而在今天，这两头“偃仆道旁，已残缺”的石兽已被扶正修复。

在陵口这个地方，陆游还想到了王敬则。

王敬则是跟随萧道成打天下的人，宋后废帝刘昱为杨玉夫等人所杀后，也是王敬则送其首级至萧府。萧道成起初害怕是刘昱骗他，不敢开门。王敬则将首级扔进萧府，萧道成确认后才敢入宫主事。

但一朝天子一朝臣，萧道成死后，王敬则虽居高位，终为新帝所忌。于是从会稽起兵，进军建康。兵过陵口时，他大概是想到了和萧道成打天下的往事，而今却被逼造反，“恸哭而过”。

陆游此前曾到过丹阳，探访过两处陵墓，见神道石柱、石兽皆在，一处石柱上端石额刻有“太祖文皇帝之神道”八字，一处石兽被藤蔓所缠，像是被捆绑起来似的。这两处陵墓，《入蜀记》中记载为宋文帝陵和梁文帝陵，或是笔误所致，后世有学者认为，他所见的或为梁文帝陵和梁武帝陵。当地文士蒋子云告诉陆游，毛达可在此地做郡守时，见市面上有卖“黄金石榴来禽”这种饰物的，便怀疑梁陵被盗了，一查，果然。

当夜，陆游舟抵丹阳城，丹阳也叫曲阿、云阳，谢灵运诗里提到的“朝日发云阳”，便是这里了。第二天，陆游一早出发，经过观音寺，汲玉乳井水。汲玉乳井水色类牛乳，甘冷熨齿。井额有宋人陈尧佐隶书“玉乳泉”。茶圣陆羽评为天下水质第十一，唐人刘伯刍评为“天下第四泉”。

16年后，官员张履信也曾途经丹阳，却见泉水如墨，不由大发感慨，作《访丹阳玉乳泉已变昏黑因赋诗》。第二年，他又途经此处，发现玉乳泉又变得洁白味美，原来：有人将棺柩埋于井旁，水质于是变坏；棺柩迁走，水质又恢复如初。

尝过玉乳泉水，陆游登临练光亭，俯瞰练湖胜境，见夜合花刚刚开放，不由想到家乡的合欢早已开过月余，遂感叹“气候不齐如此”。

下了观音山，登舟前行，陆游见河道两侧积土好似夹岗，他认为这是隋唐时期开凿大运河的遗迹。在《入蜀记》中，他写到：六朝时，自京口至钱塘，并不通漕，到隋炀帝才凿渠八百里，皆阔十丈，这里的夹岗正是当年凿渠挖土所积。而事实上，从镇江谏壁至丹阳一带，属于宁镇丘陵和茅山山脉，秦代这里就已经开凿运河，所谓夹岗，正是秦代开凿山体的遗迹。隋炀帝为使江南运河能通龙舟，又拓宽了这里的水道，这已是公元610年的事。

到了新丰驿，陆游短暂休息。他认为李白的“南国新丰酒”及唐人“再入新丰市”中所提到的“新丰”正在此处。宋时丹阳新丰“市肆颇盛”，也有可以堪比长安新丰的美酒佳肴。

当夜，陆游抵达镇江城外。这一天，正是立秋。

甘露寺旧景

二

六月十七日，太阳刚刚出现在地平线，镇江城城门大开，陆游入城，到西驿歇息。从这天起，一直到月底，他都在镇江访友、游览，大有流连忘返之意。

7年前，陆游曾任镇江府通判。之所以调他就任，也是看中了他的军事能力。1160年金军曾南侵扬州一带，“烽火瓜洲一水间”，作为江防前线，镇江不得不时刻做好准备。陆游上任后，也的确积极备战，名将张浚路过镇江，对他夸赞有加。而他也露出“中原北望气如山”的豪气。但一年半后，因兄长陆淞调任镇江提举市舶使，按例回避，陆游不得不往南昌任职。

如今再次来到镇江，陆游见了不少旧雨新知，也免不了重访故地。

六月十九，陆游赴知府蔡洸之约，赴丹阳楼吃饭喝茶。蔡洸，是书法家蔡襄的曾孙，他很重视与陆游的这次聚餐，特意约了镇江财政军三方的头面人物来作陪。

虽是立秋以后，天气仍然炎热，蔡洸让人取冰放在席宴旁边，但仍然“了无凉意”。饭后，几人又吃起了茶。与茶道，蔡洸幼承家学。他的曾祖蔡襄著有《茶录》一书，主政福建时，还亲自改良贡茶，发明了“小龙团”。蔡洸点茶的功夫非常好，陆游赞其“颇工”，但对茶叶本身，陆游却觉得落入下乘。作陪的府学教授熊克更是直接指出了这一点。

熊克是福建建安人，建安正是贡茶产区，他的父亲熊蕃负责过建安贡茶的加工制造，还编写过《宣和北苑贡茶录》。熊克自然也是精于茶道。他当面指出，建茶作假，以前是往茶粉里掺米粉，后来掺山药粉，最近两年又改掺楮树芽粉。和茶味颇不相容。虽然梅雨季后就没有奇怪的气味了，但精于此道的人还是能察觉的。

宋人喝茶和现在不同，他们叫“点茶”：先将茶叶研磨成粉，再用热水调匀，不停搅拌，直至茶汤成乳白色，表面泛起的“汤花”能长时间挂在茶盏壁上，才算点泡出一杯好茶。加入米粉等物作假，大概是因为能增加粘稠度，让茶汤很快呈乳白色，并容易挂壁。

六月二十二日，陆游又去镇江府衙晏饮，见卫公堂并无多少变化，只增加了一处染香亭。“卫公堂”为府衙内一处堂馆，唐时卫国公李德裕曾任润州刺史，为纪念前贤，府衙内便将一处堂馆以其爵名命名。饭后，陆游又去了寿丘山，那是六朝刘宋开国皇帝刘裕的龙兴之地。寿丘山上建有一寺，原为延庆寺，1161年，张浚收复泗州等地，有泗州普照寺僧来归，遂赐名普照寺。

陆游之所以在日记里记下这些，也还是因为北伐之志未消。宋高祖刘裕，曾两度北伐，灭南燕，破北魏，亡后秦，收复鲁豫及关中等地，“七分天下，而有其四”，这让一心收复故土的陆游心潮翻涌；而和刚刚收复的泗州有关的普照寺，在他眼里，似乎也成了雄起的象征。

二十三日，陆游故地重游，去了甘露寺，参观了假古董“狠石”。世传以为刘备、孙权曾据此石共谋破曹大计。事实上，甘露寺是卫国公李德裕主政润州时所建。而那块狠石，只是传说罢了，且原来的石头已经丢失很久，寺僧随意取了一块石头充数。但游客至此，仍会怀古吊今，摩挲叹息，往往为僧人所窃笑。

陆游又参拜了李德裕的祠堂，再登多景楼。任职镇江通判时，陆游便曾游览此地，还留下一首《水调歌头》。词中写道：

江左占形胜，最数古徐州。连山如画，佳处缥缈著危楼。鼓角临风悲壮，烽火连空明灭，往事忆孙刘。千里曜戈甲，万灶宿貔貅。

露沾草，风落木，岁方秋。使君宏放，谈笑洗尽古今愁。不见襄阳登览，磨灭游人无数，遗恨黯难收。叔子独千载，名与汉江流。

他以西晋大将羊祜（字叔子）登临往事，劝勉方滋为渡江北伐作好部署。

二十五日一早，陆游带着猪头、酒，去拜谒英灵助顺王祠，也就是水神庙。1161年，完颜亮率大军南下，攻陷扬州，临江筑台，直指瓜洲。南宋这方的枢密使叶义问，惶恐之际，役使百姓掘沙滩为沟壑以御敌，还到这座水神庙祈祷，许愿说只要战事平定便奏请加水神帝号。结果，完颜亮因内乱被叛将缢杀，战事得以平息。但水神帝号最终也没有加成。隆兴年间，金兵再次南下，朝臣再次提起此事，但也只是加了一个美称。

在庙里，陆游还遇见一位叫王秀的军人。他自己说是山东人，51岁，完颜亮入侵北宋时，他在河北参加忠义军，攻克大名府。后来流落到临安，不被录用，也无门路可通。

身处乱世，这样的故事不知有多少。因为陆游的记载，千百年后，我们才能知道在南宋还有一位叫王秀的人，有这样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