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星 | 出走
2021-12-01 10:57:07

读小学的时候,我的成绩有点糟糕,而父亲对我要求特别严,并且火眼金睛,每次我把七十多分的那个“7”描成“9”,都会被一眼识破,打在身上的鞋底就又多了几下。因此每到领成绩单的期末,我都会邀请弟弟和我一起离家出走,因为他的成绩比我更糟糕。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出走,都只有我一个人。

第一次出走前路迷茫,我不敢走远,往与家相反的方向走了几十米,就回过头来,磨磨蹭蹭地钻进了家门前的棉花地里。白色和红色的花朵、小小的青色花铃,与一个委屈害怕的身影轻轻摩擦碰撞。棉花株比我稍矮一些,我就蹲下来,透过叶影看见自家和邻居家的屋顶上冒起了炊烟,还听见爸爸那辆大自行车链条卡嚓卡嚓的声音。他是出去找我了吧,我心里解恨地想:谁让你要打我!

到晌午时分,我枕着书包,在棉花地里睡着了,蚂蚁顺着我的手背爬上爬下,睡梦里听见奶奶拖长了声调在喊我的小名,那声音一点点近了,她是蹲在地上,一垄一垄地拨开棉花叶子在找我。

第二年的出走,是因为分数更不能看了,而且因为在学校打架,评语也写得不好看。那时,外婆在上海动手术,妈妈去伺候了,挨打的时候也没个拦着的人,我权衡再三,狠狠心再次出走。

一出袁灶小学的门就往西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看到一个地名:金乐。我就从那里拐弯,向北,一路上看见稻田浩浩荡荡又整整齐齐地铺向天边,走走停停,直到傍晚的时候,田边的水渠开始放水,许多小蟛蜞慌慌张张地爬上来,有的都到了马路上,举着钳子吐着泡泡。我那时候已经恹恹的,心里嘀咕怎么还没有人来找我,看见蟛蜞,兴致缺缺地随手抓了两只装进书包,正直起腰来,却被一只大手拎住了,是小舅舅,他满头大汗,自行车倒在一旁。他以为抓我回去还要费一番周折,谁知道我看了看他的脸色,就乖乖地上了后座。那天,奶奶是继续在棉花地里找我,爸爸是向东一直骑到了二甲,我坐在家里写好了检讨,大口喝水的时候,他还没有回来。

现在想起这次出走,我还在后悔,因为那时乡下人家还没有装电话,互相联系只有靠写信,舅舅找到了我也没法通知爸爸。最后,爸爸骑车归来,把车重重顿在地上的声音好像千军万马在布阵,然后,他脸色铁青地进屋,我非但没有逃脱原本就该挨的打,还被加了料。

那时候我是多么倔强啊,我的出走是逃跑,也是宣战和威胁。因为我知道,打我的人很爱我,我就要让他尝尝,把我丢了是什么滋味。

爸爸是语文老师,他打完了人还会讲道理,记得他说到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抛给我一个经典命题:娜拉出走了以后怎么办?你出走了以后怎么办?那篇想象作文把我写哭了。出走的事情,还是等到长大了,有力气了,也挣到钱了再说吧。

但是我慢慢地明白了,人生其实就是在父母荫蔽下的那几年,你可以傲娇,可以矫情,可以出走。因为爸爸妈妈亲人们会把你找回来,但是别人不会。

现在爸爸离开了这个世界,棉花地早已消失,我无处藏身也不再出走了,因为,没有人会找我。

于是独自的出发换了一个名字,叫做远游。

几年前,有一个新年,我在富士山脚下小餐馆提供的筷子封套上,读到种田山头火的俳句,忽然又明白,“此次云游,寒蝉孤飞无尽头”是出走,“格子拉门新糊过,室中只我一人坐”,也是中年之后的另一次出走了。

作者:王春鸣

来源:扬子晚报

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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