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 | 光影里的妈妈
2021-11-30 17:10:38

有一首歌《烛光里的妈妈》缠绵动人,妈妈是每一个人须臾不会忘怀的人。妈妈离开我已经十四年了,但她的容貌常常在我眼帘晃动。所幸妈妈留下的照片,还时时可以令我怀念。尤其她年轻时,是一位扬州美女,美人肩、丹凤眼,那气质和典雅不同寻常。

妈妈盛静霞(1917—2006),字弢青,一字伴鹜,号频伽室。扬州中学、国立中央大学毕业。先后任教于国立中央大学师范学院附属中学、国立中央大学文学院、私立之江大学、杭州弘道女中、浙江师范学院、杭州大学。

外公在扬州置办了住处,是一座清代的四合院,在扬州湾子街上。现在这座房子被扬州市政府命名为历史建筑。扬州湾子街很奇特,扬州市的老城区街道呈南北走向,只有湾子街是斜着穿过老城区的。湾子街现在也被扬州市政府命名为历史文化街区。

我的外公是盛炳华,外婆是陈春生。外公早年去日本学做生意,回国后在上海开办炳华纺织机件配件公司,是中国现代纺织业的开拓者之一。妈妈在扬州中学学习时,品学兼优,尤其写作才华横溢,被誉为“小冰心”。还在上海的《女子月刊》发表过小说《情波》和《忆友》(1933年3月和6月)。

少女时代的妈妈。摄于1936年。


1936年,妈妈考入著名的国立中央大学文学院中文系,得到了一干名师的欣赏和提携,有汪辟疆先生、汪旭初先生、唐圭璋先生、卢前先生、吴梅先生、钱子厚先生、章涛先生、赵少咸先生,等等。妈妈参加了汪辟疆建立的“雍社”、吴梅先生建立的“潜社”。她在古典诗词方面的天赋和才华突飞猛进,汪旭初先生在课堂上公开说:“中央大学出了两个女才子,前有沈祖棻,后有盛静霞。”现代青年学者楼培对她的评价是:“盛先生就是一个诗人。”有一次青年学者何宗桓去拜访妈妈,随口念了一句他人的诗词。妈妈一听,皱着眉头说:“平仄不调呀。”何宗桓很疑惑,回去查了原稿。原来是他记错了。这已经是她晚年的事了,但是说明她对古典诗词的敏感是与生俱来的。妈妈对古时候的诗人词人的作品随手拈来,李杜、苏黄、纳兰、徐凝等。唐圭璋先生执教六十五周年,妈妈作《定风波》贺之,吴调公先生说妈妈的作品是“压卷之作”。

定风波·为圭璋师执教六十五周年颂

甲子绵延六五周,芬芳桃李遍神州。犹记曲中频顾盼,重按,殷勤翻使学生愁。 词是《花间》人是佛,超忽,果然“蕴藉不风流”。杖履追陪师亦友,翘首,一尊遥献碧湖头。

外婆、我妈妈(中)和我姨妈在扬州园林。


可是,很不幸,1937年由于全面爆发的抗日战争,使中央大学仓促迁往陪都重庆。在迁移途中,在重庆的艰难岁月里,妈妈目睹了中华民族遭受的艰难困苦、自身的悲哀、抗战军民的浴血奋斗。她充满激情地写下了四十首新乐府《抗战组诗》,有反映百姓疾苦的《袒背翁》《巴中曲》《壮丁行》,有反映重庆大轰炸的《哀渝州》《警钟行》,有反映抗战军人的《张总司令歌》《天都烈士歌》,等等。现代青年学者陈文辉评价说:“直逼杜工部。”1940年妈妈大学毕业。她一向讨厌写论文,就对系主任汪辟疆先生要求用四十首新乐府《抗战组诗》代替论文。汪先生说:“别人不可以,你可以。”就此顺利毕业。

哀渝州

五月四日岁己卯,夕照昏昏飞铁鸟。空岩蛰伏愤难伸,弹落如珠闻了了。冲霄烈火山头起,遥指渝州三十里。焰舌赪星正吐呑,江水无声天地死。黉宫少年皆尽裂,攘臂连踵来城阙。途中渐听哭声高,道上惟看残与缺。火云烟阵哪见城,雷轰电掣惊风逆。崩倒之下人鬼奔,焦烂之内号啼急。无头之人茫茫行,披发之魅当道立。横拉枯朽落焦梁,忽迸血浆飞断臂。瓦砾如山下有人,头腰已出股胫塞。翻砖拨瓦群力尽,挣扎牵拉终不得。泣请诸君断余骨,宁愿残生半身失!闻此呜咽皆泪流,一拽再拽肝肠出。彻宵灰烬化孤城,阴风惨惨天不明。十日掩埋哪得尽,百里哀鸿相扶行。烬中往往残骸出,峡底时时冤鬼鸣。中有百人藏一穴,穴口弹落相蒸烹。开山忽见互抱拥,逼视始知皆焦腥。城中从此华繁歇,早闭晏开行踪绝。僵尸夜起忽扑人,月光如水面如铁。呜呼!百年兴废事可推,昨日天府今劫灰!

20世纪30年代,妈妈在南京国立中央大学女生宿舍韦斋。


毕业后,妈妈被国立中央大学师范学院附属中学校长吴子我网罗到学校教书。师范学院附属中学在重庆的白沙镇,学校在一位要人的私宅“衡庐”,有两棵巨大的红豆树,所以也称作“红豆树中学”。学生吴崇兰回忆:“盛老师是当年国立中央大学名教授卢冀野的得意门生,也是吴子我校长的学妹,她长于诗词,一笔小楷,清丽秀逸,有才女之称。她到红豆树来教书的时候,是老师中最年轻的。她文静雅致,十足的古典美人。单身男老师对她有遐想的,不乏其人。”

妈妈对自己的心上人自然有一份考量。她向往李清照、赵明诚“归来堂”斗诗的乐趣,而讨厌达官贵人。她的老师钱子厚先生说:“哪怕天涯海角,我也要为你找到一位。”果然钱先生看上了当时在蓝田国立师范学院教书的蒋礼鸿。钱先生将他介绍给妈妈时,他已在国立中央大学师范学院国文系找到一个教书的职位。蒋礼鸿是一位语言文字学者,诗词也写得清新脱俗,他的老师夏承焘先生说:“考据词章不妨兼治,锲而不舍,可到陈兰甫,凌氏《梅边吹笛谱》不足拟也。”妈妈被爸爸的诗词深深吸引了。

妈妈(右)和吴子我校长

1945年,父母结婚照


鹊踏枝

蒋礼鸿

解道江南肠断句,消受年时,梅子黄时雨。去去栖香深院宇,梦魂犹怯花铃语。 蕉叶抽情丝是绪,帘里浓愁,帘外天涯絮。密约鸾笺容易许,能言鹦鹉休频妒。

前 调

盛静霞

谢尽荼蘼香入句,十二重帘,遮却闲风雨。篆袅微烟沉院宇,凝情似解流莺语。 难绾难分千万绪,风聚飘萍,可是沾泥絮?漫问新愁深几许,低徊不信天能妒。

从此两人鸿雁传书。经历了几番曲折后,1943年他们在重庆订婚,1945年结婚。主婚人是著名学者柳怡徵。陆蓓蓉在《萧条异代使人愁》中描述订婚的情形:“这对夫妇订婚了。这订婚可不比寻常,一时师友贺诗如云。著名者如钟泰、唐圭璋、唐长孺等,都是学界高人。看看他们的贺诗都有些什么样的句子:‘……情会使人奔走,未待红丝两足缠’‘有琴心暗逗、连环倩解,凭栏看,流云缓’。”可以感到,在战争岁月里,这一对患难夫妻使许多人深深地牵挂。特别有意味的要算“青鸟不传云外信,白沙今日是蓬莱”一句,用了李中主的成句,巧妙地镶嵌着“弢青”和“云从”的名字。也许,那段时间里对于彼此,家国沦丧、亲戚离散之痛苦稍稍地得到了慰藉,因为从此,乱世之中多了一个可以亲密依靠的人。

抗战胜利后,爸爸妈妈随国立中央大学回到南京。1947年,因中央大学人事纠纷,爸爸被中央大学解聘。爸爸偕妈妈回到母校杭州之江大学。他们在六和塔西麓的秦望山头龙头安家落户,筑起了爱的小巢。同年我姐姐出生在“头龙头10号”,五年后我也出生在“头龙头10号”。之江大学一带的山山水水留下了他们的身影。

九溪溪中碎石无数

满溪石不碍潺湲,清到无痕碧可怜。

疑是诸天仙女过,一齐遗下翠云钿。

渔 舟

小舟无数趁潮忙,踏浪凌波势欲翔。

行到中流歌忽缓,千条银网一齐张!

1947年,妈妈和姐姐在秦望山。

我和妈妈在道古桥宿舍。


我出生前,妈妈因为一直忙于工作,从之江大学教师宿舍去工作时,要穿过高高低低的山路,穿过木质的情人桥,曾经在山路上摔了三次跤。我出生的时候,脐带绕了脖子三圈。所幸接生的是一个日本战俘医生,他医术高强,把我倒吊起来拍屁股,大约半个钟头,我终于哭出声来。所以妈妈一直对我抱有一种歉意,对我特别温柔体贴。我从她身上得到深深的母爱。

1952年院系调整,之江大学的文理学院并入浙江师范学院,以后浙江师范学院又并入杭州大学。家搬到当时的西溪湿地道古桥宿舍。

妈妈对我道德品质上的要求非常高。“三年困难时期”,因为吃不饱,我偷偷拿了一张学校食堂的馒头票,但我穿着姐姐的鞋子(那个时候,我的衣服、鞋帽常常是姐姐穿戴不下的),鞋子太大,馒头票从鞋子里掉了出来,被妈妈发现后,她很生气,拿着补袜子的“鞋底板”打我手心,鲜血从手上的纹路渗透出来。她一边打,一边含泪问我:“还偷不偷东西了?”从此我知道做人一定要诚实,这是妈妈唯一一次打我,却使我懂得了做人的道理。

妈妈又是一个爱生如子的好老师。浙江师范学院学生刘先平说:

一天下午,我正从教室往宿舍走,只听有人喊:“刘先平同学!”回头一看,是盛静霞老师,从另外一条路岔过来的,走得很急。我喊了声:“盛老师!”

盛老师教我们古典文学,在词学上很有造诣。……等我转过身子,盛老师说:“你为什么走路都低着头?喊了两三声才听见?心事太重了。我知道你受了批判,其实没什么了不起,你又没做过见不得人的事,有什么难堪的呢?……想当作家,有志气。志气是个宝。你这样忧心忡忡,对谁有好处呢?也有人曾嘲笑我填词写诗是自命不凡,想当李清照。要是因为这个我就不写诗填词,不是反而证明我真的是自命不凡吗?我看过你写的作业,有灵气,有可能成为一个大作家。人不能因为别人说三道四就不走自己的路。我看你有点沉沦,心里很难受。抬起头来走路!奋斗是医疗痛苦的良药,挫折能使人学得聪明。你去读读文学史,有哪位作家是一帆风顺的?李白、杜甫、司马迁……我和蒋老师欢迎你有时间到我家来聊天,来啊,一定来!”

1958年,学生送给妈妈的毕业照。


本来爸爸妈妈可以在学术、诗词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可是特殊年代使他们度过了一段艰难的时期。爸爸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关进“牛棚”。1969年3月,我们姐弟俩被迫远走黑龙江插队落户。而妈妈因子虚乌有的之江大学“黄金案”被关进杭大体育馆,也受到了非常的折磨。

爸爸妈妈一辈子在道古桥宿舍工作生活。爸爸在那里完成了他的代表作《敦煌变文字义通释》,这部书成为敦煌研究学者的案头必备之书。爸爸在1994年被国家人事部任命为“缓退(无期限)高级专家”。妈妈在那里和夏承焘先生合著的《唐宋词选》是新中国第一部唐宋词的普及性读物。

20世纪50年代,全家在道古桥居所前留影。


爸爸妈妈相爱、相伴、相携、相助走过了一辈子,被世人赞誉为“神仙眷侣”。20世纪80年代,妈妈提议爸爸妈妈两个人为医学事业捐献遗体,爸爸欣然同意。1995年爸爸去世,这忠贞不渝的爱情才落下帷幕。

2006年妈妈去世后也将她的遗体捐献给医学事业。而我的妻子郭敏琍2019年去世后,也将她的遗体捐献给医学事业。算起来我们一家两代三位亲人都为医学事业捐献了遗体。

姐姐(前排中)在黑龙江农村时拍的集体照。

妈妈和她的孙子、儿媳妇郭敏琍合影。


妈妈一辈子淡泊名利,豁达自信,是留给我最大的精神财富。她说:“年轻时,我是以‘林妹妹’著名,想不到我长寿如此,堪以自慰,一笑!”青年学者何宗桓在纪念她的文章中说:“‘万事无如杯在手,百年几见月当头’这一联,盛先生一定非常熟悉,才会顺口一改就戏赠云从先生。在《桃花扇》里,此联乃是大书家王觉斯(铎)‘奉敕’所书,悬挂于南明‘薰风殿’的,极写小朝廷文恬武嬉、及时行乐,藉以抒发浓重的兴亡之感。抛开此意,我倒是很喜欢这后一句,觉得像是人生的缩影,尤其是盛先生这样真正的诗人。近百年来,风雷激荡,个人在时代的泥石流中,是异常渺小的。‘天下三分明月,二分独照扬州’,纵然生长扬州,百年之中,又何尝见得几多月色呢?写到这里,我仿佛看见她在冲我微笑:‘格末又有什么关系呢?’”

冯克力  主编 

山东画报出版社 2020年10月  


本文原发《老照片》,作者蒋遂,经授权转载。转载时有删改。


校对 王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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