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看到这样一条新闻:一位曾是企业高管的父亲,在儿子一岁时辞职卖房,独自带儿子住到郊外山上,种菜养鸡收废品,全职抚养儿子17年,将儿子送进了美国名校。这位父亲还在网上开设了育儿公号,是育儿圈大名鼎鼎的“完美父亲”,凭一己之力培养出了一个“完美儿子”,受到无数家长的追捧。直到今年年初,他的儿子在美国精神崩溃,永远离开了父亲,离开了这个世界。
生活中,你有没有喝过这样一碗“鸡汤”?——父母与孩子之间的爱是完美的。
我从28岁开始以写作为生,接连出版了几本侦探推理小说。有一次好奇,在网上搜索读者对我作品的评价,看到一位读者的留言,大概内容是,“冯华的几本书都看完了,想知道她和母亲有什么样的怨念?”
我被这句评论惊出一身冷汗。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我和母亲之间除了爱,还暗藏着敌意。
我困惑的是那份敌意从何而来?七岁之前,母亲照顾我的时间远超父亲。从小到大母亲没碰过我一指头,父亲对我远比母亲对我严厉。有时我会半开玩笑地解释我和父亲更亲近的原因,是因为母亲更偏爱哥哥,但我心里很清楚,其实在我家并不存在重男轻女的问题。
直到学习心理学后我才明白,是什么离间了我和母亲的感情。
七岁那年,我们全家随军调到西安,住进“筒子楼”,有了新邻居,两家共用厨房和厕所。新邻居的男主人和父亲一样是大学讲师,身高体壮但性格温顺。女主人是护士,个头瘦小,却有个爆脾气,天天骂丈夫、骂女儿。
成为邻居没几天,女邻居就把战火烧到我家的地盘。两家共用的厨房几乎变成邻居家专用,轮流打扫的厕所完全成了我家的任务,公用走廊也堆满了邻居家的杂物。
有一天傍晚,两家人同时在厨房做晚饭,女邻居对我母亲说:“你家做饭油烟太大,以后等我家做完饭你家再用厨房。”
母亲没忍住和她顶了两句,如同捅了马蜂窝。父亲下班回家时,母亲早被女邻居骂得躲回房间。父亲想找邻居论理,被母亲死死拉住。隔壁女主人仍在叫骂,男主人试图劝她,也被骂得狗血淋头,再不敢吭声。
那次争执之后,女邻居的霸道已无需铺垫。我家开水瓶里常被塞进垃圾,锅盖不翼而飞,蜂窝煤被扔到楼下。母亲一忍再忍,父亲也无可奈何。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在房间做作业,听到厨房传来母亲和女邻居的争吵。我战战兢兢跑到厨房门口,看见一地狼藉中,两个大人已经动手。女邻居的叫骂让我恐惧,母亲的暴怒也令我茫然。
七八岁的我,除了缩在厨房门口哭,什么也不敢做,什么也没做。
那天的战争,母亲赢了。之后女邻居虽然继续天天骂人,但没敢再欺负我母亲。又过两年,父亲单位分了新房,我们搬离了筒子楼,有了和睦的新邻居。
有一天我生病,母亲带我去卫生所看病,医生开了针剂。没想到在注射室,我一眼看见那个女邻居正手持针管给病人注射。我吓哭了,死活不肯去挨女邻居那一针。我不记得那一针最后打没打、是谁打的,但我记得母亲对我说的那句话。
“那次她欺负妈妈,你站在厨房门口看……”母亲看着别处,没有看我,轻声说,“都没过来帮妈妈。”
这句话,在我之后的成长过程中,多次听母亲提过。只有一次我接了母亲的话,说:“那时候我才七岁……”可连我自己都能听出自己的虚弱。
那种巨大的羞愧感,如同一根钉子,将我牢牢钉在母亲的对面。在母亲有生之年,那根钉子再也没能拔除。
我不知道,那个在父亲心目中承担了完美形象的儿子,心里会不会也有那么一根钉子?但我知道,如果现在有机会面对母亲的那句话,我可能会有更好的回答。
我会对母亲说:“妈妈,很抱歉那时候我很胆小,很懦弱,没能保护你。”
我将不会为自己没能无条件地爱母亲而羞愧,也不会为自己没能得到母亲无条件的爱而绝望。
关于作者
冯华 青年作家、影视编剧。擅写推理小说,作品横跨小说、电影、电视等多个领域。现为中国电影家协会理事、江苏省电影家协会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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