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面 | 王健:天选之子?我只是个普通人
2019-12-12 18:29

国际知名大提琴家王健对很多人来说很陌生,一些网友通过今年一档访谈节目认识了他,节目里的对话是这种风格——“你不想成为超级巨星吗?当然想,但我希望什么都不做,就成为这样的人”“难道你不想像马友友那样有名?想啊,但我不愿意付出”“逃避回避是可耻,但有用,你多喝点酒就行了”……这样的人生态度被网友评说“过于真实”。

王健的人物小传是这样的:4岁开始学大提琴,10岁时他的一段演奏被拍入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广泛传播后世界上广大音乐爱好者便认识了王健。13岁他赴美国演出,16岁到耶鲁大学攻读硕士,19岁就首次在纽约卡内基威尔厅和以色列耶路撒冷音乐中心举行独奏会,签约顶级唱片公司。王健还与著名法国小提琴奥古斯丁-杜梅和葡萄牙钢琴家玛丽娅-皮尔斯一起组成三重奏组,在国际乐坛上享有相当高的知名度。到如今,他已经在世界三十多个国家和地区举行过音乐会……

他的成功之路让人望尘莫及。近日他受邀到江苏首届乐博会推出大师班,入住酒店后就接受了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的专访。

天选之子?

我不是,成名有很多偶然,当然也有我自己的努力和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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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从音乐神童到大提琴家,影响你音乐生涯的有三个男人,除了爸爸,还有小提琴家艾萨克·斯特恩和企业家林寿荣。

王健:对。1979年,美国著名小提琴家艾萨克·斯特恩的中国行,被拍成了纪录片《从毛泽东到莫扎特:艾萨克斯特恩在中国》,还获得奥斯卡最佳纪录片奖。

那会外宾来上海,都喜欢参观上海音乐学院附属小学,我当时大提琴拉得不错,经常被老师点名去为外宾演奏,这次斯特恩之行也不例外,不过当时我们都不知道他既是著名小提琴家,也是当时美国的一位音乐教父,扶持了马友友、林昭亮、明茨、帕尔曼等许多青年音乐家。

跟同学踢完足球,我就直接去拉琴了,这被收录进了纪录片《艾萨克·斯特恩在中国》。后来企业家林寿荣看到该纪录片,主动写信给我父母,愿意免费赞助我去美国学习。斯特恩则推荐我去耶鲁大学读研究生,我当时16岁。

记者:你这些经历,如果放在今天,网友非得说你是“天选之子”。

王健:哈哈哈,没有吧。是机遇,是巧合,斯特恩先生和林寿荣先生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是一次非常幸运的巧合。当然也有我自己的努力和水准在那里,不然他们不会给我机会。

我很喜欢看历史书,其实人类历史上就有很多偶然,没什么道理好讲。看似是因为这个因为那个所以它才发生,其实很多是偶然。

记者:那如果有机会重新选择,你还会走这条路吗?

王健: 这个很难说。13岁时爸爸跟我谈过一次规划,他说,如果你想向大提琴家方向发展,就继续。如果不想,现在就要赶紧改了。我那会想啊,都13岁了,改也来不及了。所以我很幸运,但我也是被逼的,(记者:逼?谁逼你?)我爸爸啊,他对我进行了“诱惑”和“逼迫”,但确实很成功。我没有太大反抗就走上了这条路,而且很幸运,我走了出来。

我从小练琴从没挨过打,我爸爸很厉害,他利用了我很强的自尊心和虚荣心,比如说“我对你的演奏很失望”等等,然后我就会去努力。

爸爸从不刻板地要求我每天拉满多少时间。他一看到我走神,就说“不拉了,你去玩吧”。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他规定我每天就拉5分钟琴,但是这5分钟必须全神贯注。现在想来,我爸爸真是很懂教育心理。因为限制我拉琴时间,我反而一直很想多拉一会儿。直到有一天,我爸爸说,好,从现在起,你想拉多久拉多久。

记者:你说过爸爸是家里的大英雄?

王健:对,爸爸对我的影响很大。他是中国第一代拉大提琴的,我家祖上是农民,爸爸从小就喜欢音乐,主动去学音乐,后来上了西安音乐学院。那个年代学音乐的人很少,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努力,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他很有上进心和责任心。我3岁时,他还独自带着我去上海工作,与妈妈两地分居。

人生态度?

我是猫,喜欢独处。我也是一个普通人

记者:年初你因为访谈节目中的金句而上了热搜,你知道吗?

王健:热搜是什么?我不玩微博,也不看综艺节目,很懒很宅。我小学时来过一次南京,这是我第二次来,但我不像其他艺术家一样,放下行李会去体验民风,我宁愿待在酒店里啥也不干,就比较消极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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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朱信智 摄

记者:那你说的“我也想像马友友一样有名,但是我不愿意付出”这些金句,被网友广泛热议了,你怎么看?

王健(一脸疑惑):这不是我一个人的人生态度吧,很多人都这样啊。说白了,你还能怎样?你只能接受、忍耐、妥协。我不会把自己想象成可以抗争命运的人。我认为,正常人都是像我这样想的。

网友之所以热议,是因为很多节目嘉宾可能不太会这样说出来,他们想把自己塑造得很特别。其实我也想挺特别的,但我知道自己并不特别。我知道自己不思进取,也嫌弃自己,这是我对自己不满意的地方,但我改不了,这是本性,不要委屈自己的本性,不然会让自己很累。

记者:那你尝试过改吗?

王健:当然尝试过,但非常不开心。做我们这一行,人际关系很重要,不然人家凭什么邀请你去演奏。所以如果音乐会上有你想认识的朋友或演奏家,就要主动去听,然后还要去后台祝贺他,甚至吃饭喝酒交朋友,做多了人脉就广,活儿就会多。

可我不是这种会自然社交的人。这么说吧,有两种人,一种是小狗型的,会自来熟。而我是一只猫,喜欢独处。我在家挺好啊,干嘛要出去。所以我的朋友普遍觉得我这人挺懒的,不愿意主动。如果我的性格能像小狗,会比现在更成功更有名更有钱吧,甚至会受邀去参加综艺节目。

记者:那如果有人邀请你参加综艺节目,你会去吗?拉大提琴的欧阳娜娜就参加过《乐队的夏天》。

王健: 我跟娜娜很熟,她从小就是美女,我还教过她,很喜欢她,心很善良。

不过,综艺节目不需要我们这种人,(我们)没有吸引力,古典音乐演奏家的追求与综艺节目的追求截然相反,所以没必要,也不被需要。当然了,如果节目能够真正表达我们这个艺术好在哪里,是可以考虑的。但我感觉只会变形和四不像,一般是不可能去的。

记者:看了好多你的演奏视频,为什么你演奏时总是“苦大仇深”?但我们采访时你又“表情包”丰富?

王健:这也朋友们一直调侃我的地方,也是很多人一直在问我的一个问题,我从小就这样。其实如果大家看过一些古典音乐演奏场面,就会发现大多数艺术家都是这个表情。我们的音乐不以娱乐为主,追求的是更深层又深入人心的东西,演奏家不会从头到尾都在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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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的王健?

与音乐无关,超级感性

记者:你说自己的生活与音乐分得很开,中间甚至有一堵无法穿越的厚厚的墙。

王健:我们平时生活中都会戴着面具,如果不戴,反而让人觉得古怪,这是对的。但如果永远戴着面具,就听不到心底的声音,演奏时就希望能找到那种你平时不太愿意讲出来的情感。(记者:那你戴着?)我当然戴的。我可以做一个很普通的人,而且我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只不过演奏时我可以很快地进入另外一个境界,但我平时的生活不在那个境界里。

记者:你这是啥时候悟出来的?

王健:我从小就明白啊。很多艺术家分不清一个道理——艺术是生活的一个美好想象和反光。这么说吧,如果生活有艺术那么美好,我们还要艺术干吗?他们总希望在生活中找到艺术的美,这是找不到的,因为它在心里。

记者:这么听来,你很早熟啊。

王健:也没有,我小时候干过很多傻事。但爸爸从小教会我分析问题和举一反三的思维模式,而且我喜欢看历史书,会总结出一些道理。如果多看历史,你的宏观思维会稍微大一点。真的,该发生的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你当下看到的喜剧、悲剧,历史上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所以我觉得很多你正在经历的事是无关紧要的。

记者:你这是金刚不坏之身啊?

王健:我其实超级感性,特别容易被触动。如果去看电影,我一定是全场第一个哭的,从来没有被打败过。(记者:举个例呢?)这有什么好举例的。我看书也会哭,泪点超低。

所以啊,有些艺术家说要去找灵感,我都觉得不可思议——灵感是靠找的吗?我随时随地都会有。我真的特别敏感,来得快也来得大。

记者:那你当时16岁一个人去美国时也常常哭?

王健:这倒没有。但孤独,孤独的灵魂才有真正的创造力。

记者:你说看书也会哭,最近在看什么书?

王健:朋友推荐了《三体》,我很喜欢。(记者:它有望被拍成电影呢)其实它很难拍。你知道为什么吗?跟音乐一样,音乐的美就美在当它触动你时,你会在心里塑造出一个你最爱的画面,是你独有的。好的艺术都是给你一个工具,让你在心中塑造出一个美好的东西。所以说,有人喜欢我的音乐,是因为我拉的音乐让他感受到了他心里美好的东西。我常跟学生说,最好的演奏是,别人听了你的琴声,想起了自己,看到了自己的灵魂。所以《三体》很难拍,因为每个人心中的《三体》都不一样。拍出来了,肯定有人骂也有人赞。

奶爸日常?

我3岁的女儿太强大了,教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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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听说你女儿才三岁?

王健:哎吆吆,我这个女儿真是让人头疼啊,太不听话了,她继承了我的自我,而且比我还强大(王健的语气简直有些气急败坏,连连摇摇头)她实在太过分了,真的没法带,比如早上起来穿衣服,她说不想穿,就宁死不屈那种。到了上幼儿园的时间,她表示待会去不行吗。

她的不听话和一根筋,是超过我小时候的,因为我父母已经盖章了。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她又特别聪明,记性好,学东西快,所以我们没法忽悠她第二次。最可怕的是,她知道你在想什么。

(说着说着,王健像大多数家长一样,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给记者看了好几段女儿的视频)不过,看到她很强大,我很开心,因为我也是这样的人。这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把自己当做强者,一种当做弱者,主观上把自己当弱者,会活得很累。

记者:太太是小提琴家,自己是大提琴家,会让女儿学琴吗?

王健:教不了她,谁的话都不听。太难了,让她自己去悟吧。我们这个行业其实一半是艺术家,一半是运动员。

(王健比划起来)拉大提琴的动作是矛盾的,一只手在跑,跑不快就拉不出声,另一只还要这么平衡,这很难。这个技术难度绝对超过很多运动项目,完全可以达到体操运动员的难度,大家都认为我们是搞艺术的,其实我们一半是体力活。

你看我的胳膊,右边比左边粗很多,也重很多。下雨时我都打不了伞,举一会就很累,因为右胳膊的肌肉很重嘛,要举起伞就很费劲。所以你看,我们这个专业状态,可以把弓子拉得很稳、很有力气,但却举不了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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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女儿也常跟你回上海吗?

王健:我们目前住在芬兰,常带她回来看望爷爷奶奶,她很喜欢在上海街头走,因为芬兰人少而上海人多,她可开心了。我打算把她带回来一段时间,因为在芬兰就我一人跟她说中文,希望她学好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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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是不是要孩子太晚,有些力不从心?

王健:也是哦。今年51岁,但如果我二三十岁时有孩子,也会有其他问题,比如那会有生活和追求的压力,我日常可能想不到她。现在没这些压力,会坦然很多。各有各的好处吧。

记者:当年斯特恩说那次中国行见了那么多琴童,只选中了有“火苗”的你。那你现在也像他那样发现这类”火苗“了吗?

王健:当然有,所有音乐家都会格外珍惜这些火苗,因为它很少。不过,在国内开过那么多大师班,我发现如今孩子们的演奏里没有忧伤。可能是因为生活过得太好了。而好的艺术家小时候的心肯定是流过血的,我也是。让你有触动的艺术家都是流过血的,没有例外。

文 |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孔小平

图片除署名外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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