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华中师范大学,提到一位老师没有不知道的,他就是文学院戴建业教授。在最近的海绵演讲中,“国民教授”戴建业老师将带你走进诗词的殿堂,让你进一步领略诗词中的文人风采。如果有穿越的机会,回到哪个朝代的生存压力最小?为什么李白的洒脱我们学不来?面对生活不顺心、工作不称心、孩子不省心,古代诗人是如何通过自嘲,巧妙地化解人生焦虑的?相信戴建业老师的趣味阐释,会让你对诗词中的智慧有更深的理解,也会对你的生活有某种借鉴。
主讲嘉宾
戴建业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今日头条国风创作者
工作不称心?别学李白“耍大牌”
这个世界上,其实无论哪个民族、无论哪个时代,都像今天的我们一样焦虑。经常有人问我:戴教授,如果能够穿越,你想穿越到哪个时代?我在这里诚实地告诉大家,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痛苦。
我们都想当李白,认为李白可能很快乐,他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但是我告诉大家,李白还说过“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而且他说“行路难”的时候比说“人生得意须尽欢”的时候更多。
李白还说过“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唐朝男人的头发很长,他们会在头顶上盘一个发髻,插一个簪子,出门戴一顶帽子。“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就是说今天我过得不开心,明天我就不干了。像李白说的这种态度,我叫他“耍大牌”。
人面对艰难、苦难、焦虑,分两种方式。有一种人的内心世界很强大,就像鲁迅说的,真正的勇士会直视惨淡的人生。比如屈原,他在理想的高级社会和现实的肮脏社会之间,如果完全无法调和,他就选择不干了。他的不干了不是走了,不是“明朝散发弄扁舟”,他是不活了,但我们是不可能这样做的。大部分诗人在面对生活的艰难的时候,采取的办法是“自嘲”,就是自我缓解。
生活总是泼冷水?学学苏东坡的乐观
大家知道,古代诗人有很多是不幸的人,比如苏东坡。
他一辈子才华盖世,但考上进士以后,基本全部是在被贬谪中度过的。我们中国人才的历史有一个很怪的特点,那些伟大的人物一来一起来,一走一起走。他那个时代的聪明人太多了。不过,虽然他一辈子挨贬,但是一辈子过得比较幸福。
苏东坡在很多小事上的处理跟我们不一样。比如有一次,他邀朋友一起去爬山,但刚一出门就下雨了。朋友打算不去了,但他却说,为什么不去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他的心态太好了,要是当时出了太阳,我们就看不到这么好的词了。
苏东坡爱陶渊明,爱到什么程度呢?他被贬到海南岛的时候带了本陶渊明的诗集,但是陶渊明的诗太少了,诗文加起来只有一百多篇。他给弟弟写信说,我强迫自己每天读陶渊明的诗,最多不超过一首诗。我要是把陶渊明的诗读完了,我这辈子该怎么过呢?
下一代不争气?看看有5个“熊孩子”的陶渊明
我想给大家讲一下陶渊明这首《责子》诗。在此之前,我们先来看另一首诗。陶渊明和我们大多数人一样,他想传宗接代。陶渊明在27岁左右得了一个儿子,他曾为此写过一首《命子》。
“顾惭华鬓,负影只立。三千之罪,无后为急”,他生了一个儿子,高兴得不行。
“厉夜生子,遂而求火”,他马上找一个火把,用光去照儿子的样子,他希望儿子比自己长得更好。
“既见其生,实欲其可。夙兴夜寐,愿尔斯才”,意思是既然儿子生了,希望儿子将来能成为栋梁之材。
他还告诉儿子“福不虚至,祸亦易来”,幸福不是随便来的,要通过努力。祸患很容易来,所以做人要谨慎,要好好学习。
在第一个儿子出生后一年多,他的第二个儿子也出生了,再过了两三年,他的夫人又生了一对双胞胎,这个夫人病故了以后,陶渊明又娶了第二房太太,生了最小的儿子,所以他一共有五个儿子。
“无后为急”是免了,但是之后的麻烦更多,因为他的儿子一个比一个蠢。所以他在《责子》里这样写道:
他说“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意思是我满头白发,身上的肌肉全部松弛了,自己已经垂垂老矣。这句话是为了表明,自己现在不能生育了,光宗耀祖就靠这五个宝贝儿子了。
但是马上一转,“虽有五男儿”。我在这里要讲解一下,我们为什么总说陶渊明的诗“自然”?以这一句为例,这里的“虽”是一个转折连词,这种转折连词一般只在散文或口语中才会用,在诗歌中通常是会被剔除的,而陶渊明不是这样,他会用大量的虚词,比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他的诗歌语言完全是口语化的,怎么想就怎么说,所以我们会说他的诗“自然”。
“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意思是,这五个儿子全部不读书,不好纸笔,每一个人都跟读书有仇似的。然后他一个个说下来,展示他的宝贝儿子。
“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舒已经16岁了,他懒惰起来天下无敌。
“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老二也快15岁了,“行”就是“行将”,是“马上”的意思。他说老二到了15岁从来就不爱文书,一看到纸、笔就像有仇似的。(笑声)“志学”语出《论语·为政》):“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后人因而以十五岁为志学之年。人家圣人到十五岁就发愤学习,阿宣这宝贝到十五岁却讨厌读书,句中用“而”字转折,给人以“大出意外”的感觉,把常人和圣人对比本身就有点搞笑。
更搞笑的还是那对双胞胎:“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这是他的一对双胞胎,阿雍和阿端,到了十三岁居然搞不清六和七。他们为什么不识六与七呢?13岁是6和7相加,他们不仅不知道6和7相加,居然还认不出来。
但陶渊明最后却说,“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意思是老天送给了我这几个宝贝儿子,有什么办法呢?我还是喝酒吧。
他是尽人事、听天命,豁达、乐观、慈爱,他一如既往地爱这五个宝贝儿子,与其说是《责子》,不如说是调侃。
我在这里想告诉大家,真正的幽默,或幽默的最高的境界,就是自嘲,最忠厚的幽默也是自嘲,最善良的幽默还是自嘲。只嘲别人而不嘲自己,那不叫幽默,那叫尖酸刻薄。我们古代的伟大诗人在幽默上达到了最高的境界,他们的人生也达到了最高境界。我还想告诉朋友们,幽默既是智慧的自然流露,也是一种生活的艺术,更是一种生命的境界。
选自海绵演讲公众号 有删节 于丹丹 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