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 | 视觉中国

读书的时候，阿杰便是一个蜗居弹丸之地，而时刻志存高远的人。学生宿舍的写字台上，有一块伸进去靠墙的挡板，把一排狭窄的书桌分成了一个个狭小而幽暗的“私人领域”。为了让这一方神圣的所在有点人气，“那帮凡夫俗子”常常贴上几张明星爱豆的大头照，或是风光秀丽的明信片作装饰。阿杰看不上这些，他特意上街买来笔墨纸张，龙飞凤舞地一通“狂草”，不及墨干，就用了双重的胶带隆重地贴到了上面。之后的日子里，便不时地对着它愣一会儿神，那神情，分不清是在欣赏，还是在思索。

同学好奇，不知道他那曲里拐弯地写的是什么东西。据说有几个谎称酷爱书法的，曾经分期分批地过去探究过，可是行了个注目礼扭头便走，“研究成果”也绝少发布，越发让这幅字有了一种迷雾重重的味道。班里有个女生阿静，在阿杰眼里算有几分书卷气，因为聊天时动辄飞几句经史子集，一度被他引为知己。有一天，阿静听说了“狂草”这事觉得有趣，骗过宿管大妈进到他宿舍来观摩，凑过去差点把一双眼珠儿盯出汗来，结果还是不认识。一头雾水间，便请教他上面的墨宝念什么。阿杰忧伤地看了她一眼，心中大概很有点为自己落魄到这堆俗人里而不平，之后便仰望着窗外那一角浩瀚的青天，一字一顿地答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阿静大睁了一下眼睛，做出一副无限敬仰的样子。阿杰却很绝望地漠然一笑：“居然连你都看不懂，哼哼，没什么好说的了。”阿静一下子便知道自己从此没戏了。阿杰待人一向如此——看你行你就是秦皇汉武，浑身上下没一点毛病；看你不行就是蝼蚁草芥，给人当柴火烧都点不着。

可惜这世上的秦皇汉武自古以来就为数寥寥，所以以阿杰的心高气傲，混在这一班草芥里想来一定倍觉孤单——有人看见他独自提着一瓶啤酒和一个食品袋，在月明星稀的晚上前往操场的一角去“举杯邀明月”，也有人听到他在黯淡的烛光里，摇头晃脑、哼哼唧唧地发一些“古来圣贤多寂寞”之类的感慨，总之有关他诸如此类的奇闻轶事，在校园里时有风传。

毕业那年，阿杰的工作不大理想。在一个家族企业的办公室里说是做文员，实际也不过是跑腿打杂。他生性孤僻，言语又浅直，在亲戚关系一环套一环的圈内人际关系里，便有一种画地为牢的格格不入。他看不上车间和后勤的工人胸无点墨又不求上进，跟喝茶看报且满肚子江湖的顶头上司又无力过招，日子过得越发不如意。想想班里的同学，成绩比他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可是仿佛都比他过得好……每次想起他们，阿杰总是意难平，恨自己没有可以“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宝藏父母——否则以他的满腹诗书和一表人才，何以会在这样的单位里耗费生命。凭他一个人赤手空拳闯天下，“你们知不知道我有多难？”

毕业10年后的同学会，出乎很多人意料地，闷骚而拧巴的阿杰居然也参加了。觥筹交错间说起自己的“不成事”，险些借着几分酒劲儿，洒下一把辛酸泪来——刚分到单位时，那帮“势利的”同事排外，又嫉妒他是大学生，所以总要找寻机会挤兑他；好不容易结婚成了家，娶个老婆又笨手笨脚，生了孩子以后他更成了半个家庭妇男，精力被牵扯掉大半；再后来，就是单位不景气，拿回家的那点薪水“不够别人的一顿饭钱”；孩子该上学了，老婆又抱怨他不成事，连给孩子联系一个好学校的能力都没有。“这么些年，整天跟她陷在柴米油盐的乱窝窝里，我还有什么精力出去成事？你们说，她埋怨这埋怨那，怎么就不埋怨自己不旺夫呢？”

同桌的人听得尴尬，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梗。只好嘻嘻哈哈地嚷嚷着劝酒，说些有的没的的陈年笑话。曾经的红颜知己阿静笑而不语，在心里一条一条地对照着他的话——没错，这还是当年的那个他。一面抱着“三军可夺将也，匹夫不可夺其志也”的信仰，一面却在永远抱怨着别人的不对——父母的无力，同事的嫉妒，家庭的拖累，企业的没落，甚至老婆的命相……似乎他人生当中的每一个阶段，都有着“不成事”的充分理由。可是他自己呢？是不是真的具有搭起台来就能唱戏的能力？有没有孤芳自赏，不善跟人合作的不足？他却只字未提。

晚饭后大家去K歌，阿杰摇摇晃晃地要“先走一步”——“（儿子的）倒霉学校死乞白赖地留作业，他妈也辅导不了”。送走嘟嘟囔囔、幽幽怨怨的阿杰，几个不唱歌的老同学凑在一起，嘈嘈切切地抚今追昔，探究阿杰这“一辈子遇人不淑”，到底是种什么心态。有人说是自恋，有人说是悲观，而这两种心理都有一个共同的外在表现，就是怨天尤人和推卸责任。他们理所当然地把一切失误的原由都转移到别的人或是别的事上，这种消极而负面的行为久而久之，会越发降低周遭环境对自己的评价——本想通过转移责任来保护自我形象的，结果却适得其反。考拉简

（原创文章，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