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退休时，男人的失落程度远胜于女人。如果夫妻基本同龄，那时，老婆多半已经退休，家里早就布置成她的地盘。热爱钩结编织的，茶几上有她重重叠叠的作品：茶几巾、杯垫、杯套、花瓶套子，都是拆了废毛衣编织起来的；热爱旅行的，家里到处都是她丝巾展翅的光脚照；热爱跳舞的，浴室里也常响起广场舞曲；热爱带孙的，女儿的头胎来了，儿子的二胎也来了，当老妈的一面力不从心地捶腿，一面脸上洋溢着“他们离了我都玩不转”的光辉。

　　而60岁的钟声一响，近40年的工作齿轮忽然停转，男人脸上呈现的空乏和茫然，常常令老婆厌弃，令儿女心疼。往后，难道只有马路牙子上的棋牌摊，可以消磨时光？

　　也有不甘心的在寻求突破。老葛找到的地盘，是市民广场铺有大理石的核心区。此处，跳广场舞的嫌晒，遛狗的嫌滑，狗跑起来主人都追不上。老葛不嫌，一大早，他提着小水桶，握着特大号湖笔，开始在大理石格子里写字。《将进酒》《梦游天姥吟留别》《蜀道难》……老葛忽然觉得自己在单位耗了一辈子，性格深处却是一个狂放不羁的李白。或者说，李白那种痛饮酒而让高力士脱靴的洒脱，才是他“向往的生活”，而他之前未曾有一天有勇气过上这样的生活。憋到退休，他终于有机会在发烫的地面上抒写出他的心声。尽管，太阳一升起，他那下过童子功的颜体迅速消失了，但随即出现的新字，还是引来了遛狗带孙者的啧啧赞叹。老太太们赞他字好，全职妈妈们开始督促娃儿背长诗，并呵斥自家的皮娃儿字也写不好，诗也背不好。

　　老葛并不理睬这些声浪，他一言不发地从西写到东，沉浸在自己壮志未酬的悲凉与慷慨激昂的情绪中。他觉得世间并没有一人理解他的心潮起伏。他忽然理解了李白“对影成三人”的说法。对，那就是世间没有人理解你，你只好分出另外一个自我，与自己约舞对话。

　　老徐退休后迷上了开荒种地。在城里如何种地呢？他开着他的小奇瑞，在离家10公里的范围内转悠，专找那种被征用却暂且闲置的荒地，准备堆肥种菜。老徐作为老家考出来的为数不多的大学生，自然不愁找不到蔬菜种子。他80多岁的老娘还在村里自给自足，种着苋菜、南瓜、花生、蚕豆、鸡毛小青菜，还搭着丝瓜架子，豇豆架子。老娘原来经常担心年过半百的儿子儿媳吃不上有机蔬菜，经常快递成箱的收获过来。如今听说儿子要种菜，只需要一些种子，老娘很欣慰，说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儿呀，你这回总算软着陆了。听说你要退休，妈担心了好几个月，就怕你没事干搞成个颓秃小老头。你晓得不，我们村支书退下来没两年，老得像80岁一样。

　　老徐笑出了眼泪。老娘还知道“软着陆”一词，电视新闻没白看。

　　自从种上了菜，老徐成了原单位最受欢迎的“退休回访者”。他简直成了中年妇女之友，带去分给她们的一捧韭菜几根丝瓜，总引发她们的欢呼。中年女同事还踊跃提议要去观赏他的菜地，要去体验挖红薯刨花生的乐趣。于是，老徐带着一溜儿高跟鞋花裙子的妇女去了菜地。城里长大的女同事们忙着跟南瓜苋菜合影，惊诧的表情仿佛老徐退休后在火星上搞出了大工程。还有好事者听说老徐老婆嫌弃他身上有淡淡的农家肥味儿，特意录下花枝招展众星捧月的视频，发送给老徐老婆：嫂夫人，你要有危机感哦。如今老腊肉可是香过小鲜肉呢。

　　老徐回家，老婆头一回端上泡脚桶，还立刻去刷洗他球鞋上的烂黄泥。老徐说，别别别，我自己来。老婆一本正经地说：今天你总算给我撑住了腰杆，也让我明白，什么名利官衔都是虚的，活到咱这个岁数，能有事做，能锻炼出一手膀的肌肉来，万事靠自己，才真是牛。

作者：明前茶　来源：扬子晚报　编辑：华明玥